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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悼亡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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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揚看著落雪沈靜的睡容,心中的不堅定驀然堅硬起來。“飏,你想要救落雪麽?這樣下去,只怕水成淵救不活,落雪的命倒要搭進去了。” 飏看著他,他的嘴角那抹絕然的笑容有種讓人抓不住的感覺。“你,有什麽辦法嗎?”“只要你跟我走,趁落雪還在沈睡之時。”見他沒有立即答應,木揚又補了一句,“你有疑慮嗎?我以為,只要有希望,你就會奮不顧身地去試。” 飏便沒有細細思量,“救落雪”三個字剝奪了他的理智。“我該做些什麽?”“你只需要……”木揚定定地看著他,“將解藥完好的給拿回來。”

二人轉身欲走,卻聽到一絲細細的聲音:“不要去……”木揚轉頭,看見落雪掙紮著起身。“我是懷著目的接近你,想靠你的力量,扭轉我卑微的一生。其實,你的事情,我師父並沒有對我講過,是一個黑衣人大略告訴我的。我以為一個人身世越淒慘,積怨越深,恨意越強。就如同我自己,在我得知我的宿命之後,我每時每刻都在怨恨,縱使我不是大奸大惡之人,但也在心中埋下了邪惡的種子。我可以將一切推給你,只要我的心再狠一點。失敗是註定的,我把你當成範本。如果我能夠看到一絲一毫的奸邪,或者我就可以說服自己就這麽讓你代替我;如果你的心夠狠,或許我就可以說服我自己見死不救……但是我只看到夏風寒,純粹的夏風寒。你告訴了我,什麽是真善,不必阻攔,這本是我的命,而今,我已能欣然接受。落雪,一切皆是天意,即使你改變了過程,也改變不了結果。”絕裾而去,沒有絲毫留戀。落雪嘶啞著聲音,沈沈地喚著:“飏,回來,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!” 飏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對不起。”

落雪捂著臂上患處,跌坐在冰涼的地上。“瀟瀟,我還真是沒用,什麽都阻止不了,什麽都改變不了……”

陸靜雅大約是聽到了什麽吵聲,跑來看,只看到落雪坐在地上,頭埋入雙膝之間。她將落雪拉起來,扶到床上,他卻忽然擡起雪亮的眸子,怔怔地看著她。卻又似乎看的並不是她,而是遙遠的地方,遙遠的時空,遙遠的記憶。飽含著深不見底的柔情,似水綿長,似火炙熱。那眸光,美得讓人心痛。他似乎總是這樣的望著自己,只是這一次比任何一次來的都要強烈,他雙手在微微顫抖,握上她溫軟的手,他滿足地喟嘆一聲,像是害怕黑夜的小孩,終於找到朝陽溫暖的慰藉。閉起眼睛,“你是來接我的嗎?我已經很累了……帶我走吧……”頭一歪,枕在陸靜雅肩頭。陸靜雅伸手一摸他的額頭,微微的發熱。這微熱,對身子一向低溫的他來說,已經是浴火般考驗了。

陸靜雅費勁兒地將落雪搬到床上躺好,卻突然聽到落雪嘟嘟噥噥地說著:“瀟瀟……我已經找到你的妹妹了,我一定會讓她脫離朝陽宮這個火坑……”不知怎麽的,她就是覺得,落雪口中的“你的妹妹”指的是自己。一定要弄清楚,她這麽告訴自己。

夢裏,他見到了極其渴望的那個人。他緊緊地抓著她,懇求著,乞求著,希望她能夠將自己帶離這紛擾的一生。然而,他還是醒過來了。

陸靜雅幾乎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著落雪,當他睫毛撲撲,就要醒來的時候,她的心跳得很急切。她的身世是什麽,她夜夜夢到的家人在哪裏?盡管落雪眼神懵懵懂懂,意識還在朦朧之中,陸靜雅還是迫不及待地問道:“落雪,我究竟是誰?”

他墨玉般的眸子驀然瞪大,滴溜溜地在眼眶中轉,嘴唇碰了幾碰,才說道:“我……不知道……”他長長的像蒲扇的睫毛沈沈地垂著,遮住他不安的眼睛。“你知道的不是嗎?”落雪的嘴唇緊抿,像是蚌殼一樣撬不開。“我有姐姐的,是不是?你為什麽不告訴我,為什麽不讓我們姐妹相認?”她哭成了個淚人,落雪坐在床沿,蒼白著一張臉,“我……不能說……我是為你好……”

“為我好?你怎麽知道什麽是為我好?和我有關的事情,為什麽我自己不知道?十八年了,我日日思,夜夜想,我多麽渴望能有親人的關懷,能讓黑夜不那麽漫長,能讓冬天不那麽寒冷……你為什麽不告訴我?我的姐姐在哪兒?”

“你姐姐……她死了……”一滴晶瑩剔透的淚像是錯覺一樣從他眼眶中掉落,再看去,他的眼睛澄澈如故。“她是我發誓要用生命守護的至寶,但是……”

“你在夢裏曾說要我脫離朝陽宮,為什麽?是不是姐姐的死跟朝陽宮有關?我要去查清楚……”陸靜雅抹抹眼淚,就慌慌張張地往外跑。落雪起身去追,踩著虛軟的步子,看著陸靜雅腳下踏風,瞬間消失在眼底。迷蹤步。落雪跌倒在路上,望著她離去的方向,那是朝陽宮的方向。他雙手狠狠抓進土裏,擡頭問蒼天:“為什麽給我這樣的命!就算我前世造了孽,為什麽不給我個痛快,為什麽要讓無辜的人牽扯進來?”

“夏風寒,認命吧!看開一些,不是會讓自己好過一點嗎?你的命綿長恒久,註定就是要你歷盡苦難。他們不是你能夠救得了的,天奪人魂,誰人可擋?”

這種調調……落雪擡頭,果然看見問天叟站在自己眼前。

“木揚他……是不是……已經……”

“噬靈草長在懸崖腰上,從山腳飛不上去,從山頂放繩子下去才發現繩子不夠長,解開繩索,惟一的機會便是下墜時,在那一瞬之間抓住。”

“問天叟,你好狠的心!那是你撫育十幾年的徒兒啊,你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赴死!”

問天叟悵然一嘆:“那都是他的命,天不變,道亦不變,哪裏是人力可以更改的?”

“錯人而思天,則失萬物之情。天命又如何,只要還有一口氣,我就要抗爭到底!”

“我以為歷經這麽多的磨難,你該應該看透了,沒想到,你居然還是一臉稚氣。縱使你是天降的奇才,縱使你有鋼鐵一般的意志,置於天地間,又算得了什麽呢?你命裏煞氣太重,跟你有關的人都逃不開同樣的命運。孩子,放棄吧,何必多受這些苦呢?”

回天乏力嗎?天行有常,一切都按著命定的軌跡前行嗎?他應該束手就擒,成為命運的奴仆嗎?他擡頭仰望,天的浩茫果真是他不可比擬的。

幽幽的悼亡曲從遠處傳來,有人伏地痛哭。

陸靜雅日夜兼程,如乘風踏雲一般,飛速趕回朝陽宮。姐姐是怎麽死的,會跟宮主有關嗎?陸靜雅晃晃腦袋,甩開這大逆不道的荒誕想法。宮主最是疼惜愛護她,她真是該死了才會這麽想。只是要去問問自己的身世罷了,她告訴自己。

青石青磚,還是說不出的幽寂冰冷。踏在冰涼的走道上,心中所思所想,竟是那熙攘的人群,那繁華的街道……若是讓宮主知道,怕是會罰她去守個把月的丹爐吧!她吐吐舌頭,那可是份苦差事,丹室有時陰森森的,聽說還有人見到鬼影攢動呢!這麽胡思亂想著,不多時候就到了宮主的臥房。陸靜雅將石門推開一道窄縫,畢恭畢敬站在門邊,“宮主,我進來了?”這道石門最是厚實,站在石門之外通報裏面是什麽也聽不到的。半天也沒得到回應,陸靜雅略提聲音,緩緩走了進去。室內冷冷清清,沒有人在的樣子。陸靜雅嘆了口氣,正要退出來,卻聽到腳步聲。她心中大呼糟糕,進來之後竟然忘記關門,若是讓旁的弟子進來就麻煩了,她剛想沖出去,卻因那近來的腳步一頓。那聲音渾實穩重,每一步都像要鑿地一個窩似的。男人的腳步!陸靜雅退後一步,捉住腰上的細劍。朝陽宮中皆是女子,這個男人無人帶領深入宮中,只怕是來者不善。陸靜雅正想著,男人已經來到石門之前,想是看到石門未關,腳下一滯,但沒多想,就將石門猛推大開,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,“宮主,我來了!”陸靜雅忙往屏風後一躲,原來是聶盟主。只不過他為什麽進朝陽宮就像是進自家後院?陸靜雅被堵在屏風後頭,只好等他走了以後再悄悄離去。

不多會兒,趙獨舞回來了,將石門閉起,劈頭道:“你都計劃好了?”聶彬只笑不語。趙獨舞微動火氣,“快說!”

“十月初七,飲落雪血,坐擁天下。”

趙獨舞冷笑一聲:“你就那麽篤定,那天他一定會去?”

“那天是雨瀟的祭日,而且……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。再加上那個人的無意協助……萬無一失。”聶彬有意無意靠向趙獨舞,眼睛四處亂瞟著,嘴角笑意似有似無。

趙獨舞冷冷一哼:“最好如此。你又去了墨香齋,我不是說,那裏的書你不能碰……”

陸靜雅心中焦急,屏風之後,看不見二人耳鬢廝磨,只盼得他們快些離去,自己好向落雪報個信。正在陸靜雅十指相絞,心中慌亂不知如何是好之時,卻聽趙獨舞聲氣一提,“好了,你先回去吧,我還有點家務事處理。”

聶彬悻悻離去。趙獨舞輕笑一聲,緩步走到屏風後面,陸靜雅頓時無處遁形,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,“宮主……”

“我以為你身陷溫柔鄉,樂而忘返了呢!”

“宮主……已經知道了?那……”那麽他們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?一個毒傷未愈,一個身虛體弱,橫豎只有挨打的份兒。

“他們暫時沒事。”趙獨舞勁力推向屏風後石壁,轟隆一響,一條狹長走道呈於眼前。“進去。”陸靜雅心中隱隱不安起來,暗覷趙獨舞威嚴面容,惴惴不安的碎步走入。

小道的盡頭光燦耀眼,路方行至一半,熱氣撲面,清香繞鼻。“丹室?”陸靜雅喃喃出聲。

出了小道,陸靜雅不明所以的看著趙獨舞,趙獨舞哼笑一聲,上去抓著陸靜雅的胳膊,扯著她走向丹室一邊,一只手費力的解著腰間的六角玉器。

陰風陣陣,從石縫之間流蕩出來。陸靜雅不禁想到先前自己的胡思亂想,心中更是懼怕起來,眼睛牢牢盯著石壁,只恐突然蹦出個妖魔鬼怪。一恍神兒,墻竟不知怎麽的洞開,森森冷風爭先恐後湧出。陸靜雅一個趔趄,險些栽倒。趙獨舞溫柔至極地扶著她,“月啊,莫要驚怕,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嗎?進去吧,答案就在裏面。”她的聲音幽幽的,陸靜雅仿若置身幻境,撇開趙獨舞,莽莽撞撞跑了進去。趙獨舞唇邊笑容如針鋒一樣閃過一道銳芒。

腳一觸及如三尺寒冰般冰涼的石階,精神驀然清明,陸靜雅突然後悔,回頭一看,趙獨舞堵在門口,遮住了丹室傳進來的和煦燈光。

陸靜雅吞了吞口水,壯著膽子往深處走去。裏面黑漆漆,卻有鬼火似的燈火飄蕩。冷風淒淒,打在濕漉漉石壁之上,好似鬼哭狼嚎。“宮主……這是什麽地方?”

趙獨舞大概是嫌她走得太慢,也不願往深裏去了,一把把她推倒在地。恰巧幽光映照,陸靜雅驚悸地發現自己坐在一堆森森白骨之中。想要疾呼,聲音全部卡在喉中。趙獨舞周身映在時現時滅的幽藍光輝之下,竟似厲鬼般猙獰。陸靜雅不敢直視,手腳並用地往後退去,直到手碰到一個濕涼物事。她手裏握著,慢慢轉到身前,一看竟是星的繡花鞋。

趙獨舞緩緩逼近,笑著說道:“星那丫頭還小,我本是不迫著這麽早就帶她來的,只可惜……她看到了她不該看到的。”趙獨舞的手撫著陸靜雅的臉,“冰肌雪膚,滑如凝脂,不愧是陸倩衣的女兒。你娘原本也是朝陽宮的,很被上任宮主看好,只是她不識擡舉,看不起宮中的上層修習武功方法。後來又為了脫離朝陽宮,將曠世丸送入宮中。她死也不會瞑目吧,兩個女兒多多少少都跟朝陽宮有牽扯。她自視清高,小女兒卻深陷在這汙泥之中,拔不出身來。”

陸靜雅身子抵在墻壁上,退無可退,終於放聲大叫起來。“救命!救命啊!”

趙獨舞伸出手指搭在她頸部脈動上,修長的指甲來回磨蹭,“滋補的少女血啊!要怪你怪你娘親,若不是她放棄了宮主的位子,你也用不著淪落到成為祭品的下場。”

“落雪!姐夫!成淵!成淵!”她絕望地叫著,墻壁沁出的冰冷幾乎將她給淹沒。她只覺得劇烈的一痛在頸間,之後熱血狂湧。血光中,她猛然記起多年前闖進丹室的兩個人,他們的相貌竟然這麽清晰……

一聲淒厲的叫聲之後,歸於平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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